清格

存档。
不知道打什么tag，打扰一下单人tag……回头改，见谅。

柳美娜的高跟鞋踩在走廊上清脆作响，细心梳理的卷发在背后颇有风情地随着节奏一摇一晃。她眨着长睫，朝每个迎面而来的人甜甜微笑。

“美娜，早上好啊！”

“早。”

在76号这样的地方混日子，是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。本来就聚着许多或背叛或伪装的各派势力的狠角色真小人，退一寸就没命，进一尺又招恨。

“昨天的画报怎么又没到？哎呀，我和你说，我攒了上个月的工资，想着要再买一件旗袍，结果人家断了货，不知道买什么好。干脆去烫了头发。你瞅瞅，好看吗？”

她同女同事絮絮地说了一阵，才转身进了档案室坐下。先摸出面小镜子照了照，觉得满意了，这才开始工作。

民族大义之于她，实在是个有些虚幻的词汇。乱世中有什么能比一条性命重要呢？日本人打进了上海来，她本已经觉得无望了，谁晓得后来会有种种峰回路转。人人都骂他们汪伪汉奸，柳美娜也不曾想过能假仁假义再称自己是个好人。她听过多少行动处的血雨腥风呀，她手里层层叠叠的文件又覆着多少人命。身处其中却对罪恶一无所知，是个太可笑的奢望。

可即使战战兢兢当个汉奸，柳美娜也早都接受了，毕竟她想活。她勾勾自己俏皮的发卷，她心里还藏着个色彩斑斓的梦，是唯一没被身边的一切泼红染黑的。

她想找个好男人嫁了，过安安稳稳的好日子。

二十六岁的柳美娜看不上76号里除了陈深的任何男人，而陈深，她的小聪明让她并不打算去争取。她在男人间小心周旋，既不想托付，又不敢得罪。然后她遇见了二十八岁的唐山海。

一并的还有他的太太，徐碧城。

这样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注定要惹起柳美娜的好奇了，毕竟她的消息灵通在处里是出了名的。于是她笑盈盈地接近这个同为文员的女人，对她的诗情画意感到羡慕与惊异。而唐山海，她总是只有远远一瞥，或是在与徐碧城为伴时顺口道一声礼貌的招呼。

可谁知道，这些起初为了随便捞些情报八卦，后来暗藏了小心思的探寻间，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，就再也移不开了呢？

柳美娜向来是细心的，她这份细腻缜密让她在档案室站稳了脚跟。而当她对什么人事上了心，便总能捉到一些小把柄。唐山海的温存体贴她看在眼里，徐碧城的心不在焉她也看在眼里。她觉得不平了，也觉得诡秘了，可种种拘着她的好感，她不敢多想，便旁敲侧击地探问这对夫妻的过去，也话有所指地劝说徐碧城对她的丈夫用心几分。

她回了家，可以不必再笑脸迎人时，便要对着梳妆镜惆怅了。唐山海有什么好呢？她何必要惦记别人的丈夫呢？

可唐山海有什么不好呀。他身材颀长，气质优雅，微笑温文，抿唇冷厉。他穿着西装或风衣的样子那么好看，他举着的伞端正得一如他笔直的背脊。连他的声音也好听，连他对徐碧城温柔的眼神也惹人动情。她想着想着，就更惆怅。她从前在梦里勾勒的模糊身影终于有了实在形状，可是……

偏偏遇到这时候的他。偏偏这时候遇到他。换作他结婚之前，就算他还是像现在一样爱着徐碧城，只要徐碧城还没松口答应他，她都有勇气去争一争的。

她又无法不羡恨徐碧城了。

唐山海那样爱护她，她也已与他做了夫妻，可她宁愿把视线流连在陈深身上，也不肯给予她的丈夫一点应有的关心。柳美娜一日日把遐思压在心底，却看着她这样冷待自己的意中人，真是恨不得要打醒她。

她怎么能这样对他？她的唐队长，明明值得最好的。

于是她梳着长发想，若有那么一个机会，让唐山海喜欢了她，她必定不要他皱一皱眉头的。却要他每日都过得欢喜。

她这一生，最甜蜜的梦境起源于一个笨拙的邀约。

唐山海邀请女人的手段太过差劲了，远没有先前“看过我的档案”和“看来柳小姐阅人无数”的冷淡从容。这样的漏洞百出，却让柳美娜心中漾起圈圈涟漪般的柔情，把那一点蜂蜜似的诱惑浸透了整个灵魂。

这诱惑无声解开了牢牢抑制她的枷锁，她想，就是朋友间约个饭也是好的，她只管自己当成是个约会。她是个做梦人，便一心一意地做梦好了，又有哪个梦是要得到梦中人的允许的呢？

她就答应了。

“好呀。”

在陈深那儿做完了头发，回家翻遍衣柜千挑万选的时候，柳美娜又要埋怨自己了。她想着嫁人可是想了那么久，在唐山海身上耽误功夫，除了陷得更深，又有什么用？她的小聪明谆谆告诫她，别去啦。你不可能得到他。

她在梳妆镜前犹豫了只一会子。她实在被他的邀请蛊惑了，他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她放在心尖上的人，情窦初开的滋味，无论是女孩还是女人，都一样抵挡不住。

于是这曾把她从陈深那儿救了的小聪明，是再也留不住这个陷入爱情的女人了。她噙着甜笑，打扮一新，羞怯又欢喜地踏上了那条路。

他吻了她。

这实在太犯规。

柳美娜取回钥匙，仍在飘忽中回不过神来，痴痴想着，他抽烟的样子也真好看。踩在云端一样摇摇上了楼，她的眼睛都明亮得不可思议，满是快乐和盛放的爱意。她想，完啦，柳美娜，完啦。你再也不想早点嫁人了，你只想嫁那一个唐山海。

他好像没有回答她那个会不会爱她的问题，可柳美娜一点儿也不想快快地问清。这梦精致得过了头，她生怕它碎了，必要小心翼翼捧在手里，哪里敢触动它一分呢？

她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的档案室管理员柳美娜了，她成了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女人。为她倾倒的男人们尚未散去，她的眼睛里却只映得出她的唐队长了。被伤心也好，被冷落也罢，只要她的唐队长愿意拿一两句话来哄哄她，她就是最容易满足的情人，随时愿意为他绽开笑靥，为他奉上全部的热情与忠诚。

她知道他们的关系，是那么尴尬，她也知道离开了他，她大可以挑选个谁过正正当当的日子。可是没办法，她已经出不来了，他的确是有妇之夫，的确是李默群的外甥女婿，这两个身份，哪一个都不该让她爱上他，可……可……

他是唐山海呀。

是那么好的唐山海，哪一个女人爱上他，都不值得稀奇呀。

她心底里的梦蝴蝶似的飞出来了，这梦如今变得清晰极了，再不是那五彩斑斓的颜色，而变作了气质又雅致的灰蓝，里边只有一个人的身影。

现在她唯一的想望，就是和这个人在一起。

她可以付出一切了。

柳美娜是个普通而惜命的女人。在76号，她努力地保全自己，就是爱八卦爱碎嘴，也谨慎地把握秘密与机密的距离。她清楚地知道，卧底特工有搞刺杀的，也有搞情报的，档案室未尝不是个突破口。她沉醉在迷梦里时，再多疑点也不愿意醒来，可是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，她却不得不被逼着清醒了。

她毕竟是个普通人。她是想活的。

但她依然是那个傻女人。她的唐队长温柔而真挚地说了长长一番话，她就泪水盈盈，握着枪的双手也在颤抖。她心里多愿意相信他，即使他是为了情报接近她，她也愿意相信他。

她的唐队长啊。

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，他和她从来也不是同路人，他永远笔直而优雅，他只给她礼节性的微笑，吝啬于多说一句非必要的话。怎么办呢，那时起，她就爱上他了。

在这样性命攸关，随时有被杀人灭口的隐忧的当口儿，她的心仍旧为着那句“我和徐碧城只是搭档，我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夫妻”欢喜着，战栗着。

算了吧？

算了吧。

这个惜命的小女人最终认命了。她放下枪，扑进了他的怀里。她一边流眼泪，一边想。

唐山海呀，我的唐队长呀。

我的命也愿意给你了。

你带我走吧，带我离开上海，带我去香港，去国外。我想要嫁给你，我想要和你过好日子，给你生孩子。职务也好，追杀也好，我都不管了。安稳也好，繁华也好，我都不要了。我只想要你。

如果这次不能和你一起离开的话，就让我永远留在你的怀里吧。

她倚在奈何桥边上的时候，一边摸索着身上两个窟窿，一边怯怯地委屈。她其实是个有点爱娇的姑娘，不喜欢疼，也不喜欢危险，更不喜欢这么不体面的丧命法儿。可好歹是唐山海亲手给她的最后一枪，她勉强满足了。她有些惊惶地环视四周，心里念着，她的唐队长，不知道是不是好好的。

奈何桥也拥挤，毕竟这个国家一天内死去的人太多，排了长长长长的队伍，总也看不到尽头。柳美娜这样有点小聪明的女人，便见缝插针地溜到队尾去，想见两个熟人，探一探消息。这简直是她生前带来的本能了。

这样的日子耗了一阵，她打算放弃了。当她接过孟婆汤时，突然莫名感慨地回头看了一眼，这时候的地府又来了新的人。

她抬起的手臂停住了。

鬼魂也会有眼泪吗？

她怔怔地想，眨了又眨泪水模糊的眼睛。那黄泉路的尽头，她灰蓝色的梦，正优雅又从容地朝她慢慢飞来。

-END-